真的改編得不好嗎?│另一種察看Death Note的視角.關於日劇版《死亡筆記本》(下)

那些本不為善的善


  雖然用了許多篇幅討論改編的敘事處理,但日劇版《死亡筆記本》的精彩之處,其實更在於角色形象和角色個性的探問。固然,傻笑追星、唯諾打工、英文不好的夜神月,乍看之下的確很不稱頭;然而,如果這些必不討好的刻意所為,背後其實來自更深一層的原著識讀,有沒有可能,也就值得報以某種程度的掌聲呢?




  在漫畫版裡,夜神月到底是個好人或壞人,一直都是讀者爭論不休的話題。事實上,與其認為原著希望把他塑造成一個亦正亦邪的天才,倒不如說,在日劇版以前,《死亡筆記本》裡有著一些表述上過於幽微的瑕疵,才使得主角的個性顯得有些浮動,甚至看似急轉直下的折變。例如在L初登場的劇情裡,警方配合利用死刑犯在螢光幕前的演出,成功套出了奇樂身在關東地區的線索;與此同時,從來只殺罪犯、說著想替世界鏟除毒瘤的夜神月,卻突然不假思索、憤怒地寫了Lind.L.Tailor的名字,試圖殺掉眼前這個堪稱世界級的好人。

  所以,只殺壞人、要讓世界變得更好是騙人的嗎?

  彷彿為了回應讀者的錯愕,原著不僅讓夜神月再次重申自己對於正義的執念,更連帶在強烈的情緒延伸線上,包裝了不甘受辱、捍衛信念、拒絕褻瀆等多種層遞化的情意邏輯。就這樣,直到L再次直指奇樂只是一個該被送上死刑台的殺人犯,故事快速確立了天才偵探對決完全犯罪的基調。不僅開創了少年漫畫少見的規則式、意念式格鬥,更直接轉移了大部分讀者的注意力,令他們只想知道後續的發展。

雖然高密度、高速率地操作了故事趣味的跳接和誘導,但隨著這段情節的落定,無論夜神月的角色個性或除惡動機,便至少出現了兩種可能:

1.      將心比心:希望世界變得更好 殺罪犯是因為希望好人能得到保護
     = 老實說,如果他們死了,會有許多人因而受惠。

2.      自我中心:想親手把世界變好 殺罪犯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死不足惜
     = 老實說,就算他們死了,也不會有人覺得困擾。

理論上,一個突然擁有殺人魔力、選擇拿犯罪者來試刀的少年漫畫主角,自然有他容易被讀者歸類成第1.型人的理由。但弔詭的是,實際檢視夜神月在原著裡下筆殺害的對象,卻又大多來自無差別的隨機挑選。例如第一個被寫進筆記本的音原田,例如差點死在夜神筆下的補習班同學(素藤),例如不太尊重女性的涉井丸拓男等等,換言之,雖然故事隨後描述了心中的天人交戰,試圖說明夜神月仍然擁有如同一般大眾的常識;但具體來說,不管是不是聰明的天才,夜神月這個人,至少必然是個冷血的、沒有很把別人的生命當一回事的角色。



  這個一點也不符合少年漫畫主角的人格特質,在他不斷嚷著「改善世界」、「不能讓世界繼續爛下去」、「正義使者」、「制裁壞人」的情況下,相對模糊了讀者所能從他身上判斷的善惡。甚至「世上的愚民」、「新世界的神」這些發言,也很容易因為「舉世皆醉」、「替天行道」的既有觀念,而微妙地令大家忽略了路克那句「你這麼做的話,性格差勁的人會只剩下你一個人喔」的真意。說到底,面如冠玉、看似品學兼優的夜神月,或許從一登場就不是個關心世界興亡和良民死活的第1.型人;相較之下,反而更接近明明身為第2.型人,卻硬要催眠自己,自詡正堅持著第1.類行為的傢伙。

於是,故事越推進,他越神通廣大地殺掉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對象。儘管不時會有讀者舉出他失憶期間的耿直個性,試圖論證夜神月作為奇樂的行為舉止,其實都是死亡筆記本所造成的黑化結果;但,即便暫不討論海砂等人擁有筆記本後並未發生人格方面的異變,顯而易見的是,夜神月之所以輕易就能奪去旁人的生命,仍是因為他自尊自戀、目空一切的本性。追根究柢,一個認真以「成為眾人之神」為目標的人,不只控制慾與野心昭然若揭,相當程度上,也代表他真的認為自己具備了達成目標的條件。



  如果有什麼能夠明確區分出夜神月在原著版和日劇版裡的不同,一言以蔽之,在於投注執念的對象大異其趣。漫畫裡的夜神月,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,對身周所有人、事、物充滿著不屑與不耐,認為世上除了自己以外,其他全都是「笨蛋」;而影集裡的夜神月,則因為瞭解崇拜的情感、懂得唯諾的恐懼、理解弱者的無力,所以體會著各種經歷,直到向世界發出追問,想知道為什麼能夠逍遙、囂張、享受的人,總是那些一再欺凌著良民的「壞蛋」。所以,同一場筆殺Lind.L.Tailor的戲碼,這次奇樂的吶喊及情緒,是一種更深層、更憤怒的悲傷:

「就因為不是只有正義會取得勝利,所以奇樂才會出現啊!」

「你們警察能做到一樣的事嗎?不可能吧?犯罪者明明一點都沒有減少啊!」

「有那麼多人因此而得救,那就是奇樂的存在價值!你做不到的,奇樂做得到!」

  他們當然不是同一個人。

明明說著類似的話,這一次的夜神月,卻打從心底想要創造一個「大家都能安心生活的和平世界」,是個如假包換、有血有肉的第1.型人。這樣的他,如果不被亮刀、勒索、霸凌,不會衝動地用死亡筆記本寫下高中同學的姓名,更不會寫了馬上想要擦除;這樣的他,如果不是為了從槍擊累犯手中搶回還沒來得及冰釋前嫌的父親,不會顫抖著寫下那個甚至可以拿喪母之痛加以遷怒的姓名。甚至,如果不是因為對遺族的心情、民眾的傾訴有所觸動,這樣的他,不見得會刻意寫下似志田九這幾個字,更不可能越過膚淺的自滿和虛榮,保持自己不被輿論和推崇所動的心志,只從海砂獲得救贖的眼神、粉絲頁的感激發聲裡,找到自己必須堅定信念、勇敢戰鬥的理由。儘管,看完首集播出之後,網友似乎哀鴻遍野地認為日劇版的《死亡筆記本》根本只是一個平行世界的故事;但事實上,也許無論編導或劇組,從來就沒有希望大家再用同一套模式去認識《死亡筆記本》和它可能延伸的討論。



  「有沒有可能,奇樂其實是個如同蝙蝠俠一般的存在?」

  以這個發問為起點,在設謎與解謎的快感過後,比起原著裡一次次只為自保、無關善惡的智謀對決,試著追問一個好人為了眾生而深入黑暗之後將會遇見什麼,極有可能,才是日劇版《死亡筆記本》所真正期待、試圖重新定義的基調。


那些本不似惡的惡

  有趣的是,不只現實世界的觀眾,除了夜神月以外的其他劇中人,其實還是用了原著的視角去看待奇樂。在日劇版的第一集裡,雖然夜神總一郎依然相對公允地將奇樂的犯案動機解讀為「受到扭曲的正義感」,但模木完造、松田桃太、相澤周市等人,無論個性改變與否,終究再次把奇樂判斷成一個高度虛榮、自我表現欲強、殺人不眨眼的惡徒。也就是說,如果這次奇樂真的是個不問己利、只為了他人的幸福而行動的好人,那麼可以理解的是,隨著劇情的發展,非但箇中一言難盡的誤會勢必越結越深,原本「一群好人追捕殺人犯」的故事,最後也終將變質成「一個好人被一群好人圍勦」的故事,述說奇樂如何不想殺、不願殺,但卻又退無可退,不得不在你死我活的泥淖裡掙扎。



當然,不管怎麼說,在《死亡筆記本》裡,以夜神總一郎為首的警察體系,其實不太容易反串引人嫌惡的負面勢力,更不可能逼出「把奇樂趕盡殺絕」的緊湊戲味;於是,為了避免故事盡是值得同情的好人,基於善惡對立的非原型繼承,另一個用著相同名字的陌生人便應運而生。

  除了換穿襯衫和改喝能量凍飲,L在新版《死亡筆記本》裡的舉止異變其實大有道理。姑且不論挑起反派大樑與否,光從蹲坐改成伸腿仰躺的肢體語言,便可以看出角色人格的大不相同。事實上,這次這個L雖然同樣一身白衣、潔癖歷歷,但相較於原著那個的秒秒推理、不擅進退、觀望人群、蜷縮在自我世界裡和自己對話的形象,神經敏弱與氣燄凌人的差異自是一目瞭然。說得精準一點,新版L其實更像是以原著版的夜神月、L、尼亞為對象,進一步提取、混用並放大了某些角色特質的結果。



如果列成算式的話,也許將原版L相信己見、堅持找出真相、無論如何都要證實推理的執著加以二次方,然後再各別乘以三分之一夜神月式的自我感覺良好、三分之一尼亞式的冷眼無視他人,總結下來,便能大致掌握住新版L的特質,瞭解他被設計以什麼方式扮演劇中唯一討人厭的傢伙。說穿了,如果原著版的夜神月是個自以為正義、目空一切的小屁孩,那麼其實無須更動任何一字,相同的說法,一樣也能用來形容日劇版的L

1.      不時浮現的冷笑
2.      直瞪某處卻不看人的視線
3.      總是指導且不帶情感的語調
4.      對於信任意識的摒棄
5.      對於警方見解的輕蔑
6.      居高臨下的頤指氣使
7.      彷彿唯有自己看穿一切的態度

綜合以上幾點,一如「自信」與「自傲」之間的落差,這次的L之所以有潔癖,儼然不再是種準備周全以後又莫名覺得不安的可愛個性,而是因為不能容許絲毫事物介入或破壞自己設定好的狀態,有著更排他、更攻擊、更自我、更強迫的人格。也正因為如此,所以就連奎許華米(渡)的形象,也連帶從一名呵護、照顧著天才院童的長者,轉變成了縱容、逆愛著驕矜子弟的老管家。說得象徵一點,無論原版L嗜吃甜食的理由到底是為了喜好或補充大腦養份,圍繞在「進食」與「攝取」行為的意義,自然並不如「吸吮」、「捏擠」等動作來得主宰而侵略。換言之,新版劇情之所以讓角色改喝「能量凍飲」,除了便於操作贊助、行銷等產業策略以外,或許更是為了強化新的角色印象,更具體地呈現L迥異於原著的個性。


試著說個逆而不轉的故事

  從動漫之於影劇改編的角度來看,困難的其實不是天馬行空的異想挪用,而是在進行挪用的同時,依然尋求作品與原著、常識之間的聯結。比這個更困難的,在於能否利用這層聯繫,梳理出不被篇幅條件、表現手法、敘事限制給綑綁的完整故事,然後還須面對素材檢選、情節整合、邏輯排序的挑戰。然而,即使做到了這些,多數時候,卻仍舊只能完成一部與原作質性重疊的改編作品。想要在看似相同的情節外皮下,不著痕跡地抽換角色的個性及善惡屬性,甚至進一步應用對換的結果,以每個無異於原著的事件去完成另一番議題的演繹,如果沒有深度的咀嚼、體認和見解,自然不足以跨越重重的未知與障礙,走完這段險峻的路程。



  向經典致敬的方式很多。忠實地重現固然是一種選擇,但,它也終究只是其中一種選擇。如果長相美醜是個見仁見智的審美問題,那麼演員的外貌、扮相是否辱沒了經典,自然也只能是種相對之下的判斷,而非支持者或反對者所能單獨論定的。一如善惡不能單憑表象定奪,改編作品的價值與成敗自然也不例外。既然如此,何不看深一層,試圖解讀改變的理由、顛覆的訴求、質變的邏輯與調動的原因呢?

  不然,試著偷天換日,說個拆而不散、逆而不轉、合情合理的故事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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